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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桃園鐵玫瑰藝術節—身體氣象館《Oh! Baby 2025

時間:2025.11.08下午場

地點: 桃園展演中心展演廳

 

 

此作品曾於2012年的牯嶺街小劇場演出,當時的節目簡介如此敘述:「到了這適婚年齡,我也想娶妻生子,有個自己的家庭。我迄今還沒結婚,但我已經想著我的小孩要長得高,不要瘦巴巴的,比我帥……」有個自己的小孩,終究是韓國編舞、行為藝術家 Sung Kuk 生命中的一個希望。儘管總是事與願違,想做的與能做的之間,也總有道難以跨越的鴻溝,但這部自剖式的創作正揭示了那份希望——一個腦性麻痺者如何直面自身身體的限制與遺傳生理的恐懼。

而在十餘年後的《Oh! Baby 2025》中,節目介紹寫道:「身為社會公認的殘疾人士,他始終正視著困境邊緣一道道厚厚的牆壁,以敏銳的心思穿透,攜手藝術的夥伴抵達四方的藝術現場。」這次的演出由姜聲國與台灣舞者彭珮瑄共同創作,從「對接失語的身體」起手,逐步孕生出全新的版本。經歷時間的淬鍊,創作者再次回望同一個課題,身體不再只是障礙的載體,而成為重新思索慾望、親密與再生的場域。

對我而言,觀賞的過程從混沌的感知出發,直到捕捉到某個呼吸般的瞬間,才逐漸連結起前後的情緒與意象,身體從來不是單一或自然的,而是被社會規訓、慾望語言與權力關係所形塑的結果。此次由張可揚的即席口述陪同,在他的聲音引導中,我試著從表演的象徵、空間與音樂層次,去回應其中「情慾中的障礙主體性」——一種在限制與自由之間擺盪的存在。

 

前半段,我有些模糊,總覺得這兩人之間總少了些什麼。我也說不上來——有默契,卻沒有情感的連結。直到表演中段,當姜聲國與彭珮瑄兩人交疊、翻滾,彭斷續發出愉悅的笑聲,而姜只是沉默地呼吸,直至一聲拉長的喘息,那一刻,我突然感受到他倆並非心靈契合的雙人舞,而是在彼此的凝視與碰撞裡,各自尋愛——投射著對情感、性慾與理想伴侶的想像。演後座談時,姜聲國笑說彭不是他的菜。當然真實與表演不該混為一談,但那種距離感是明顯的。雙人舞本不必一定展現契合,有時缺乏共鳴正是表演的真實;我大概就是從那聲喘息開始,真正喜歡上這部作品。

舞台上,彭珮瑄手中帶著沙沙作響的椰子球,姜聲國則提拉著一盞搖晃的燈。對我而言,那是象徵生成的畫面,椰子球的聲響如受精的訊號,而燈光的擺動像是追尋的軌跡。姜的身體隨著燈影晃動,光在空間中一閃一閃,當他靠近彭時照亮她的輪廓,宛如在黑暗中摸索生命的方向。兩人之間的互動不多,卻有幾幕特別深刻,兩人之間的互動不多,卻有幾幕格外深刻。他們彼此環繞,像是在觀察、試探,又像是在尋找對方的節奏,各自滾動著不完整的圓。當他們背對背相依,用彼此的推力維持平衡,那份脆弱的支撐如同兩顆孤立的星體,暫時借重彼此的引力停留在各自的軌道上。

隨著音樂的推進,兩人漸漸分離,各自擺動,最終只剩姜聲國獨自舞動。那片刻的孤單既像被限制,又像打開了自由——彷彿身體的慾望終於不需倚附他者,也能自行呼吸。

若以朱蒂.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觀點來看,身體並非單純表達內在真實的媒介,而是在不斷重複社會規範的過程中被建構與辨識的。《Oh! Baby 2025》中的姜聲國與彭珮瑄,正是在這重複與偏離的動作之間,生成出一種「不穩定的身體語法」。姜聲國的顫抖、不平衡與延遲,不只是神經性運動的徵候,更成為慾望生成的節點。表演的力量或許正來自於此:當身體被觀看、被框限、被命名為「異常」之時,它同時也在表演的瞬間重構自身的存在條件。

正如巴特勒所言,主體並非在權力之外誕生,而是在服從與抵抗的交錯中被生成的。姜聲國的舞動,不是為了證明他能跳舞,而是在每一次晃動、跌落與支撐之間,讓「跳舞」這個行為本身產生裂縫——那裂縫中湧現的是一種對「健全主體」的再書寫,也是一種對被規範慾望的鬆動。於是,當他獨自一人隨音樂擺動時,我感受到的已不只是孤單,而是一種自我生成的自由——那是一種從脆弱中誕生的堅定,也是舞蹈所能抵達的最深呼吸。

 

作為一名視障者,我觀看這場演出的方式並不依賴眼睛,而是透過張可揚的即席口述,藉著語言、聲響與呼吸的節奏去「聽見」舞台。那過程讓我深刻意識到,觀看本身也帶著限制——不只是我作為看不見者的現實,而是每一種觀看都受限於其自身的位置與慾望。對我而言,口述並非取代視覺的工具,而是一種與表演共生的行動;在那些語句與停頓的縫隙裡,我也在生成屬於自己的畫面與感覺。

這樣的觀看位置,使我與舞台上的姜聲國產生了某種共鳴。當他在舞台上以晃動、呼吸與不平衡對抗身體的限制時,我也在觀演的過程中感受到自身的「被觀看」與「無法觀看」之間的張力。那不只是障礙的隱喻,而是一種現身的政治——身體以其差異與不穩,揭示了慾望不必通往完整,也能在殘缺中擁有能動。

在《Oh! Baby 2025》中,慾望並非被壓抑或被矯正,而是透過身體的不協調、不契合而生成。那是一種對「正常」的溫柔抵抗,也是一種在侷限中尋求自由的姿態。我想,障礙者的身體或許正如此——在被觀看與自我展現之間,在依附與掙脫之間,不斷試探著存在的邊界。對我而言,這樣的舞蹈不僅關於表演,更關於生存:如何在被規訓的世界裡,以自己的方式去愛、去慾、去動,並以晃動不穩的身體,重新定義自由的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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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刊於台新藝論紛紛:

https://talks.taishinart.org.tw/talks/74/397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