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永動城市(未竟篇章)-滯留島舞蹈劇場
滯留島舞蹈劇場的新作《永動城市(未竟篇章)》,與美籍台裔音樂人 ONIKHO 跨國共創,以直立舞者與身障舞者的共舞為核心,探索城市、身體與聲音的多重交織。作為觀眾、口述影像教師與文化觀察者,我在現場既感受舞作的動態,也關注聲音與口述影像的節奏與轉譯,試圖從表演、音樂與口述影像三個面向觀察這場作品如何呈現「共融」的可能性。
在《永動城市(未竟篇章)》中,輪椅滑行的摩擦聲、呼喊的迴響、身體平衡與失衡的擺盪、電子音的震盪,彷彿共同構築出一座不斷自我翻轉的城市地景。光影流轉間,直立舞者與身障舞者共構出一種「不穩的平衡」:有人以軀體延展空間,有人以滑行與聲響回應;於流動之中,失衡反成為新的秩序。
直立人舞者方士允如同一頭獸,遠方的守候與監視多半發生於高處。他的行動由雙肩領先,步伐內收,既沉穩又帶有壓迫感。他的存在令人難以直視,卻始終有腦麻舞者賴廷彥專注凝望,試圖靠近。廷彥的呼喊不只是身體的發聲,更像一種召喚與嚮往,穿越城市的噪音,尋找能彼此回應的頻率。
當廷彥脫下衣褲、世允隨之在地板上如觸電般抽動,並在穿回衣褲後,那一刻彷彿完成了某種交換或傳承。兩具身體的一部分滲入彼此的群體與孤寂之中,既交融又保有自身。個人特別喜歡最後的畫面:廷彥一步步走向敲敲板舞台的最高處,下方是兩位輪椅舞者的注視,遠處直立舞者觀望著,而在更遠的高處,世允似乎以光引導,將城市的焦點落在廷彥身上。那光既像召喚,也像回應。
舞台空間的構成,同樣呼應了這座「永動城市」的脈動。中央的敲敲板舞台宛如一座會呼吸的地面,隨著身體的移動而轉動,傾斜、回彈,成為城市中不斷晃動的核心。我喜歡開場時舞者們彼此扶持著踏過敲敲板的瞬間,那姿態如同翻山越嶺;也喜歡中後段他們在敲敲板上相互推疊、拉合,在不斷的失衡裡尋找那一絲短暫的平衡——映照著身體與所處城市之間的呼應與牽繫。
周圍散置的五個木箱高低錯落、可分可合,如積木般重新組構地景——是街區、是高塔、也是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我特別喜歡五個積木組合成一體時的狀態:兩位輪椅舞者嵌入木箱的縫隙間,以雙手拍擊木面,製造出規律的節奏聲響;而直立舞者在積木之間錯落起伏,時而成為搖曳的風景,時而宛如機械的運轉。
張忠安的編舞結構精密且具秩序,他的舞作常帶有一種制度化、甚至馴化的動作語彙。這次除了延續並強化他過往擅長的扭轉動勢之外,兩位輪椅舞者鄭祐承與陳溫亮的表現亦相當亮眼。當他們離開輪椅、以雙臂支撐身體、尾椎為軸心進行旋轉與移動時,那種搖晃的姿態既像人體不倒翁,又似啟動的馬達,展現出一種力與平衡的極限狀態。
速度與力量同樣是忠安編舞的鮮明特色。直立舞者阮怡蓁、林加涵、黃怡嫣與潘宥睿如同高速運轉的動力裝置,無論在舞台地板或敲敲板上,都以拖、甩、滑、接、拋等動作連綿不斷地變化,營造出強烈的動能與張力。不過,個人仍覺得整體稍嫌緊湊,若能在節奏之間留下些許「留白」的呼吸——讓時間與空間有機地鬆動——或許更能讓觀眾在密集的流動中感受到情感的餘韻與深度。
美籍台裔音樂人 ONIKHO 在此次舞作中展現出一種帶有金屬質地的電子民族風。音樂張力強烈、情緒推進飽滿,為整體營造出高壓而流動的能量場。然而,過度的情緒渲染也在某種程度上拉遠了舞者與觀眾之間的細膩連結。若能在音場中留出更多的空白與層次,讓微弱的喘息、摩擦、滑行聲,甚至那份緘默得以被聽見,或許能讓舞蹈的呼吸重新浮現——那份在聲音與身體之間流動的節奏。
台北場演出時,我邀請了兩位不同的陪同者為我即席口述,透過他們的描述,聽見了截然不同的觀舞視角與感受。而唯一一場正式的口述影像場次則在台南的台江文化中心舉行。這些年來,滯留島舞蹈劇場駐館於台江文化中心,推動了多項舞蹈與共融計畫,個人也很榮幸受邀擔任團隊的口述影像講師。
本次的口述影像由工作坊成員共同製作與執行,由輪椅使用者黃黛芬主責撰寫與講述。現場雖偶有遺漏與不穩定之處,但整體能感受到誠懇與專注的投入。這樣的共創實踐,讓口述影像不再只是輔助技術,而成為作品的一部分,與舞者與觀眾一同呼吸、共振。在那些不完美的瞬間中,展現出共融藝術最真實的生命力。
作為口述影像教師,我觀察到:當口述者不再只是「翻譯者」,而成為表演結構的一環時,聲音如何介入、如何與舞蹈共振,便成為值得深思的課題。此次演出中,口述的節奏有時追趕著動作,使語言與畫面難以完全同步,但那一瞬間的遲疑與不及,恰恰揭示了共融實踐的真實面貌,共融並非完美的協調,而是一個容許差異並持續調整的場域。當然,如何讓口述更貼合舞作節奏,仍是未來重要的練習方向。
回到《永動城市》,我覺得這次的作品讓「共舞」回到最根本的樣態。舞者不需技巧對等,而是以各自的節奏與限制進入相遇。障礙身體的軌跡與直立舞動的姿態在場域中相互映照、彼此支撐,異質的並置讓觀眾重新理解「平衡」的意義,它並非靜止的狀態,而是一個在動態中不斷生成的過程。
作為文化觀察者,我看見滯留島舞蹈劇場從「共融參與」走向「共融創作」的蛻變。從《冰河時期》到《永動城市》,他們持續尋找共感的語彙:讓輔具成為舞台的一部分,讓異身體延伸動作,讓障礙成為創造的起點。
這樣的創作也提醒著身為視障者的我,對「異身體」仍有許多需要學習的地方,如何傾聽、感受、同理,並以自身的感官去轉譯與理解不同的身體經驗。或許,「永動」並非無止盡的旋轉,而是在不完美之中持續尋找平衡的能量。我期待這樣的實踐,能逐漸轉化為屬於台灣當代舞蹈場域中,最具在地精神的「共融」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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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talks.taishinart.org.tw/talks/74/3974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