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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訪談/ 許映琪 
葫蘆樂園:劇場發聲報「2021未來的評論人」工作坊成員


2017年,彼時的我已經錄取了臺大戲劇所理論組,正一邊在竹圍工作室實習,一邊準備入學就讀。在一場講座中,我認識了易君珊,接著便在珊珊姐熱心的牽線下,也認識了家峰老師。家峰老師畢業於中華藝校影劇科,在中途失明後,仍然保持相當活躍的藝文參與。現為自由藝文工作者、台新特約評論人和Podcast節目「礙有為」和「藝文視場」的製作主持。此後,家峰老師便一直是同為中途失明者的我,在劇場實踐道路上的激勵、標竿與安慰。
2021年,我從臺大戲劇所畢業,想為自身的生涯發展向家峰老師諮詢,也起心動念想讓家峰老師經歷中途失明的藝文實踐之路能為人所看見。於是,我便趁家峰老師上來台北排練舞蹈時,邀請家峰老師進行訪談,而家峰老師也慷慨應允。當天,家峰老師在友人的引導之下與我碰頭,他熱情和我打招呼的聲音,聽起來活力充沛,也親切沒有架子。我這才忽然記起,我和家峰老師這是第一次當面見面。
排練結束後,家峰老師向我娓娓道來他中途失明後的藝文實踐之路。家峰老師因為和朋友一起做藝穗節,於是在中途失明後又回到了劇場。他說,那齣戲演出的空間不大,角色也只有兩個人。因此身為導演的他,便會從演員說話的聲音判斷其走位,並在每隔大約十分鐘後暫停下來,請其他人透過口語描述剛才在舞台上所發生的事給他聽,他再去對照自己的想像和描述一不一樣。家峰老師說,這一切都發生得很自然,因為他和演出團隊的大家是很好的朋友,大家並不是因為他是視障者才刻意幫忙他。有了這次經驗後,家峰老師便發現,即使中途失明,從事劇場工作也仍然是可能的。
除了擔任導演之外,家峰老師也曾在明眼導演底下擔任演員,和其他明眼演員一起合作演出。家峰老師說,因為導演是明眼人,所以這其實也沒什麼難的,他只要把走位記好就好了。只不過有一次排練結束後,有工作人員過來跟他說,剛才其他演員的走位全部都和上次不一樣。家峰老師對此表示,在排練的過程中,演員的走位本來就會有有機的發展,因此對他而言他也並不需要演員把走位固定下來,他需要的只是如果演員調整了走位,就要用口語描述給他聽讓他知道。
只不過,家峰老師也坦承,以視障者之姿參與劇場,確實還是可能會面臨到一些議題。家峰老師說自己在中途失明後,就再也沒做過後台的劇場技術了。又比方說,在擔任導演時,家峰老師對於舞台上的配色仍然會有自己的想法和想像,但卻可能會因為其他明眼的夥伴覺得很醜而被否絕。家峰老師認為,審美原本就是很主觀的事情,不管他失明與否,他都應該要有機會能呈現出自己的美感,美醜與否觀眾自有評判,其實沒有必要一開始就這樣被審查。
後來家峰老師也面臨到一個自己內心的掙扎,自己成為視障者後,看出去的世界其實已經完全不同了,但為什麼他卻仍然總是要留在明眼人的框架內創作劇場?難道他不該透過自身的劇場創作,來傳遞出自身因為視障而有的獨特世界觀嗎?不過,最後家峰老師仍勉勵我,只要能將視障在創作中所表現出來的差異,發展成自身獨特的美學系統,視障者在劇場中,無論是擔任導演、演員還是編劇,都是大有可為的。
除了劇場實踐外,近年來家峰老師其實是將自身實踐的主力放在「非視覺導覽」。什麼是「非視覺導覽」呢?家峰老師向我說明,非視覺導覽分為兩個部份。其一是導覽者透過視覺之外的感官建構自身對展品的理解,再將自身的視野傳遞給觀眾。其二是觀眾也透過視覺之外的感官與展品進行互動。舉例而言,曾經有一個展品是給觀眾看拍攝樹懶的影片,在影片的最後樹懶會忽然醒過來,同時影片會傳出「第六感生死戀」的主題曲。這個展品的創作理念是希望引導觀眾體驗對「時間」的概念。家峰老師便突發奇想,讓觀眾在看影片的同時,也在嘴巴裡含一顆糖果,看看是糖果會先融化,還是「第六感生死戀」的主題曲會先出來。家峰老師說,糖果融化不就是透過視覺之外的感官,來體會對於時間的概念嗎?只可惜不是每一個場館,都能容許觀眾在館內吃東西。
在家峰老師活躍的藝文參與中,有一個不可或缺的角色,那就是「陪同者」。因為無論是展覽還是演出,通常都還是視覺導向的。為了能儘可能接收到這些視覺資訊,家峰老師便會帶陪同者同行,請他們為他進行「口述影像」,也就是透過口語描述來傳達這些視覺資訊的內容。
這一直是我對家峰老師感到最驚嘆的一點。我怎麼想都沒辦法從我的朋友中,找出這麼多人,是可以陪我去看這麼多展覽和演出的。家峰老師的這些陪同者,其實大部份也都沒有接受過專業的口述影像訓練,但家峰老師認為,這些陪同者只要「敢講」就可以了,剩下的他自然會教他們。家峰老師鼓勵我,可以更積極地讓身邊的人知道,我有找陪同者幫我做口述影像的需求。有的時候其實也只是別人不見得知道我有這樣的需求而已。
不過,家峰老師也坦言,要能找到興趣相投、剛好會想要和自己看同一檔展覽和演出的陪同者,幾乎是不可能的,因此找陪同者勢必會是一項對他人的請託。如此,家峰老師就其實也會在心裡默默地幫自己的朋友分類,區分什麼樣的朋友是可以幫自己什麼忙的。
我問家峰老師,自由藝文工作者要維生已經很不容易了,更何況是一名視障的自由藝文工作者,想必會面臨到更多挑戰,家峰老師是如何將這條路走出來的呢?家峰老師只說了七個字:「這證明我賭對了」。家峰老師說,這其實就是一場賭注,他就是去跟它賭。走到今日能有這樣的成果,這就證明了他所投入的事確實是有未來發展性的。走一條沒有人走過的路,雖然是一場風險極高的豪賭,然而一旦成功了,也會立刻成為獨占市場。
家峰老師其實有將近十年的時間,都是幾乎沒有任何收入的。這段期間,他只要缺錢,他身邊的朋友就會輪流借他錢,是這樣艱辛地一路鋌過來。他的朋友只跟他說:「你要做自己喜歡的事。」而今,家峰老師也確實做到了。
家峰老師在聽完我的幾個問題後,溫和地勸我:「妳想太多了。」我這才猛然驚覺,在我自身的障礙歷程中,我一直都太執著於自己做得「對不對」了。我想起2018年我參加了牯嶺街小劇場所主辦的「為你朗讀VII:另一種符號──閱讀舞蹈工作坊」,我在工作坊的成果呈現中,以我對自身身體的不同概念的流變進行舞蹈創作。當時擔任工作坊助教的陳盈帆就和我分享,接下來我會展開對自身身體的可能性的探索,而比起身體「是什麼」,她更希望我聚焦於身體「能做什麼」。因為走前者的路徑很容易會落入現象學式的形而上抽象分析,只有後者才能真正幫助我將自身身體的可能性活出來,並化作具體的創作成果。當時我似懂非懂,直到此時又受到家峰老師的提點,我才茅塞頓開,只不過已經耗費了一些時間在內在的糾結上了。
最後,我請教家峰老師,對於促進藝文的共融,有什麼是我能做的嗎?對於整體的藝文共融,家峰老師又有什麼建言呢?
家峰老師說,我能做的事就是「檯面上的現身」和「檯面下的現身」。檯面上的現身,指的是直接出現在場館和活動主辦單位的面前,讓他們看見自己的存在,聽見自己的需求。檯面下的現身,指的是透過評論的書寫,讓一般社會大眾,甚至是藝術家本人,同樣去意識到視障者的存在與需求。家峰老師跟我說,他每寫完一篇評論,就一定會把這篇評論寄給該作品的創作者,這樣這位創作者就會發現,有視障者來看他的作品。就是這樣土法煉鋼地散佈影響力的漣漪。
家峰老師坦言,要能達成徹底的共融,其實是很難的。因為障礙者身體的差異存在著無限多種可能,無論再怎麼設想,總還是會有無法窮盡之處。但至少場館要確實做出朝向共融的努力,要能讓人感覺到場館是有誠意在面對共融議題的。
另外,家峰老師也提到,目前針對共融藝文的補助,都只限定在單一障別。這其實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因為所謂的「共融」,不就是要跨越障礙的界限嗎?為什麼還要在不同的障別之間豎立壁壘呢?而且任何人,在日常生活中,也可能會需要和任何障別的人相處。如果我們都不去設想多元障別的情境的話,我們要如何學會面對多元障別的情境呢?家峰老師表示,跨障別的人彼此之間的相處,絕對是可以找到方法的。他自己早年在「殘酷兒」的聚會中,就親身經歷過跨障別的相處。
在我自身的障礙歷程中,我很在意我是否能活出一個完整的社會人格。而在我的想像中,視障的身份所招致的,幾乎都是對這樣的社會人格的貶損。因此,我為了儘可能拓展自身的生命領域,我其實活得很像一個明眼人。然而,家峰老師卻在我面前展開了視障身份所可能創造的豐富與獨特。這讓我不禁反思,是否我其實不需要如此努力去消弭我和明眼人之間的差異,也能將我所渴求的完整人格活出來?視障的世界是如此地繽紛多彩,正在對我敞開,邀請我也敞開自己,進入其中探索悠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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