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讓世界低速運轉的日子裡，仍有許多人在崗位上努力著，期待在這段沉潛的日子裡持續提升，疫情過後以嶄新的面貌與大家相見。國家兩廳院也不例外，在疫情期間，籌備團隊正緊鑼密鼓地籌備延期至明年初（2022年）舉辦的藝術共融雙年會，在關閉場館的日子裡，透過線上與專家、學者及各領域利害關係人持續交流，尋找讓各式身體條件與社會資源相較貧乏的民眾都能親近、參與國家兩廳院的機會，創造「打開劇場」的更多可能性。本篇專文訪問國家兩廳院共融顧問易君珊女士與藝文工作者許家峰先生，由他們分享對於「文化平權」實踐於表演藝術領域的想像，以及不同部門如何攜手合作，穩健地走向共融願景。
撰文者｜見域工作室吳君薇
社會觀感與軟硬體環境 有形無形的層層枷鎖
藝文工作者許家峰在因感冒而意外失去視力前，是一位熱愛藝術活動的藝文工作者，曾參與劇場節目製作與演出及舞團行政。在失去視力後，許家峰透過社服機構的協助學習相關聽讀軟體，觸覺與聽覺等感官成為接受資訊的媒介，並以報讀設備輔助，持續在藝術領域中創作不懈，在藝術評論、教學與podcast節目主持上，都能看得到他的身影。然而，一路走來家峰也有許多深刻的觀察與反思。「目前許多工作對於障礙者朋友們來說，是『被安排的』，社會上對於障礙者存在許多傳統刻板觀念！」許家峰分享，社會上的刻板印象比比皆是，例如常有人覺得視障者音感很好，唱歌一定很好聽；或是初期總有朋友告訴他可以去做按摩，要他放棄劇場、放棄藝文工作，因為在表演藝術領域的體系中，表演藝術團隊往往無法聘請這麼多專職人力，導致一個人要兼顧許多雜項，對於障礙者來說更顯吃力。許家峰以對於表演藝術的熱忱，克服重重難關持續地在藝術領域中發光發熱，但有更多的視障朋友並沒有想到有這個方向可以嘗試。長久以來，臺灣欠缺藝術教育，導致大眾對藝術欠缺想像與認知，無形中也剝奪了讓障礙者更多元發展的可能性。
其二，許家峰指出許多藝文場館的可近性、可及性不佳。即使臺灣許多場館已認知到無障礙環境的重要性，但受限於經費、人力，往往許多計畫都是短期、曇花一現的，當障礙者久而久之發現自己的需求在這些場館中無法得到支持，就會漸漸離開。對此，易君珊也反饋，在臺灣，政府思考身心障礙者的需求，長年優先以醫療、就學、就業為主，因此，許多障礙者開始接觸藝文活動時，有可能是在醫療體系下，以復健的角度出發，以活化肌群、促進手眼協調與心理健康等功用為主要訴求，或是利用藝術作為心理治療的媒介。既使受過專業藝術訓練，或長期在創作領域耕耘的障礙者，在展演時，還是經常被認為其創作是和心理復健有關。導致一些創作者會避免自身和「身心障礙」的污名扯上關聯，觀眾和評論會先入為主地認為身心障礙者的作品是次等的，或是不知道如何從美學的角度來給予評論。「這些觀念本身帶了很大的有色眼鏡來看身心障礙者參與創作。」
易君珊回想，近年來臺灣開始重視文化平權議題，開始會有會議邀請障礙者出席、回饋想法，然而勞力、心力很少被視為專業的資源，許多障礙者花費心力提供觀點與使用者經驗，經常被當做「免費公益服務」，只落為形式上的諮詢，最終的建議也會被告知「等過幾年有經費再來改」，而僅只是「聊聊」。有機會參與障礙相關福利與政策制定的人，絕大部分是非障礙者的專業人士，同時也大多從社福、照護角度出發，相形之下「藝術」與「障礙者的真實經驗」顯得十分弱勢。除此之外，政策又需要白紙黑字寫下定義，當「無障礙」仍需要不斷的積極推動與實踐，共融議題在臺灣又是一個正在摸索、漸漸成形的概念，甚至國外許多定義都還在調整，更需要彈性地來思考如何發展配套方案，然而大環境是抗拒、甚至是不允許彈性的。易君珊大膽地提出，或許並非「突破框架」，而是障礙議題需要一個截然不同的架構，來靠近平權願景。
公私協力朝共融願景再進一步
那麼，要如何提升身心障礙者親近、參與藝術文化，達成文化平權願景呢？「這可不是『先有雞再有蛋』的狀況，而是沒有雞也沒有蛋的問題。」易君珊活潑地舉例分享，因為原先的教育就沒有機會讓障礙者參與藝術，因此在現階段要跟進英美發展多年的「障礙藝術」（Disability Art） 的風格性美學運動更是窒礙難行。不要因為「共融」和「文化平權」是近年較熱絡的議題與政策方向，而忘記基本功還是要從打造無障礙的軟硬體環境開始。
對此，許家峰則回饋自己的經驗，認為「持續」是十分重要，也可以在起步階段落實的。一般障礙者對於藝文服務類型資訊接收管道非常有限，場館如何培力本身的平權意識、障礙意識，提升共融服務人員數量與素質，又如何持續與深度地培力是成功與否的最大關鍵。當場館有了平權的知識和服務，甚至連結民間的社福團體，又或透過媒合駐點障礙者們的協作，讓各個面向陸續被關注且看見，進而累積資源，持續發布相關資訊，一開始接觸的人可能不多，但就得沉得住氣、堅持推廣下去。「我個人的想像是，最終『共融』這個標籤會漸漸被模糊掉，未來，不管你是不是身障者，參與任何活動都不必考量身體障礙，不需要擔心場館是否有相關的服務，也不必特別去選擇什麼場次，民眾也都覺得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許家峰如此期許。
長期從事障礙藝術文化與障礙研究的易君珊則從現有的獎補助資源切入，回饋一些能夠加以改善的關鍵問題：首先是當今條文與形式上的規則對於障礙者較為不便，資訊提供要真正能觸及障礙者，格式也應可再加以簡化，並考量網路操作是否人人都能夠方便使用。第二，多數身障者就算有參與藝文活動，但因為缺乏舞臺與訓練資源，相關資歷難以建立。最後則是評審機制的考量，誰來審核、誰可以審核？攤開名單，往往還是看到主要握有資源分配權力的人，仍以非障礙者居多。
「臺灣城鄉差距很大。各個縣市有很多很小型的藝文工作者，要申請到比較多的獎金是比較困難的。」易君珊反思，國家兩廳院是相對有豐厚資源的藝文場館，推行共融議題相對容易，但若要讓共融種籽遍布全臺，則要仰賴許多已經在在地耕耘的團體共同參與。她建議找到目前已經有在做無障礙、身心障礙相關議題的團體一起來合作，「先搏感情，找對的人。」易君珊提到，場館要主動伸出合作的橄欖枝，而不是消極地說已經放官網了、目標客群沒有來看。她鼓勵各場館經營者更積極地去了解目標群眾的社群特性是什麼，有時候社群間更注重的是社群同樂，人可以拉動人、把共融的漣漪擴散出去。「我們的社會對身心障礙的想像太侷限，總以為障礙者的藝文參與只限當台下的觀眾，我們應該要更積極地在節目製作、活動策劃，甚至是訓練藝文表演者的階段，就有目標性的結合兼具障礙經驗和藝文背景的人來擔任藝術行政、藝文工作者的角色。」易君珊總結。
「觀看」表演藝術的一百種方式
國家兩廳院不僅致力於優化館內無障礙環境、建置共融小組，在軟體與硬體面上逐步加入創新手法，拉近與不同條件的觀眾距離，更希望共融意識能夠逐步推廣到各級場館。在這樣的背景下，推出了「兩廳院共融服務工作手冊」，集結專家、學者、實際使用者以及兩廳院共融小組的執行經驗，不藏私地與大眾分享如何務實地從打造無障礙的軟硬體環境來達成共融願景。
其中，「口述影像」篇詳盡地分享了製作基本流程與詳盡的實務探討。曾經參與過劇場演出製作的許家峰，對於口述影像如何實際地幫助到視力障礙者有更深的期待與體悟。首先，他引導大家一起思考，為什麼在劇院演出的節目依舊會使用「口述影像」的說法，而不是「口述表演」？許家峰闡述，影像和表演的模式大不相同，表演還包含空間經驗與現場的身體感等綜合知覺感受。一開始必須清楚地讓所有人了解口述服務、口述表演自成一個系統，這樣子整個表演系統被定位之後才容易釐清其中差異。
許家峰指出，口述文本是輔具的一種，但如果創作者能把口述文本撰寫視為創作的一部分的話，價值就大大不同了。反觀當今大多數創作，是將兩者脫鉤，以為閉上眼睛就能模擬視障的狀態，他認為除了邀請視障者擔任諮詢對象外，創作者和口述文本撰寫者要合力撰寫，才能貼近創作原真性。除此之外，許多障礙者鮮少進入劇場，若能有些額外的體驗，諸如觸摸表演服裝、表演舞台模型等，都能增加身體經驗，讓障礙者對於該創作有更全面的理解。
「沒有一個口述文本可以讓視障者完全滿意。」許家峰直言，並沒有「一百分」的口述文本，反而是要回頭看創作者願意在這個文本之中提供多少內容，要問創作者想提供給視障族群或透過口述服務的觀眾聽到什麼。也許，對於一般明眼人來說，這個文本可能說得太白了，但視障者接觸的路徑是不一樣的，因此若是在創作過程中，有多元身體條件的採訪、田野調查對象，都會提供創作者在口述文本的內容有不同的思考選項。同時，若團隊未來將口述服務列入基本的編制，是可以思考培力屬於團隊的口述服務班底，讓熟識團隊的表演者、研究者的加入，提升文本創作的品質，讓口述服務的加入帶領團隊與作品進入另一條共融的新高度。許家峰分享，文化平權不僅只是讓障礙朋友能夠欣賞藝術，更要培力障礙者創作藝術的可能性，真實地感受，而在這之前，透過相關的體驗工作坊與口述場演出就是理解創作過程的第一步。
同時，易君珊也指出，過去的許多口述文本，出發點為「補足你的不足」，但其實不然。「例如跳舞這件事，不是只用看的，還有很多不同介面，諸如身心的、感官的可做連結。」易君珊總結，要調整過去從社福角度出發的口述文本寫作基準，從文化、生活出發，挑戰現有框架，口述文本可以幫助的族群絕不只是視覺障礙者，在充分與創作者溝通、討論後撰寫的文本，能乘載著豐富的藝術養分。
結語
美國弗里斯州立大學（Ferris State University，FSU）為「共融」下了這樣的定義：「共融是參與和賦權，並讓所有人與生俱來的價值與尊嚴都受到認同。共融重視每一個人的才能、信念、背景和生活方式，並給予全面的尊重。」由此可見，「共融」議題並非僅關注到特定身體條件的人，而是與每一個人的生活息息相關。許多人可能認為「障礙」與當下的自己無關，但人事無常，誰能料想得到現在擁有的，往後是否依然擁有。支持全面的共融環境，絕不僅是造福少數族群，而是對於追求人權平等的實質落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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